她很远

（一）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浙江的邮件。

时光绵延细腻的触角仿佛在手中延伸，攀上了我回忆的门把，那个夏夜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我想，她还真离我挺远的。

（二）

经过长达八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我有些恍惚，在同行好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下了车。

然后又是一程接着一程的山路。

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我累得一次次倒在地上，脚掌不知不觉间窜出了一串串脚泡，腿部的肌肉宛若被刀片细细的顺着纹理切割，对我来说实在是折磨。

周围是同龄的好友，我和他们的父母正在不远处歇息。

对了，我和朋友们是来完成社会实践的。

而长辈们，则是按照工作单位的安排，来安顿经济困难的戒毒人员在外亲属的。

（三）

四周是绿水青山，头顶是蓝天白云，而我的面前是一个有些腼腆，正冲着我憨憨地笑的女孩。

她笑的好傻，我在心中暗自诽腹，脸上却还是一成不变的谦和笑容。

知女莫若父，我的父亲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笑着说道：“快叫薛姐姐，她可比你大两岁呢。”

“而且你之前不是还见过她姐姐吗？怎么不想认她家妹妹了？”

我笑容一僵，神色有些复杂，却还是乖乖按他所说，好歹也是打了声招呼：“小薛。”

我不会喊她薛姐姐的。

我的薛姐姐，早就消失了。

我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心脏痛苦得像是按下了快门键。

（四）

她和她姐姐真的好像啊，我这样想着。

在一天之内，我已经无数次发表过诸如此类的感慨了。

越是相像，越是心痛，我便越是想要逃避。

所以即使她发挥了不弱于她姐姐当年的热情，为我打水，盛饭，主动寻找话题与我聊天，我都还是不冷不淡，与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远远的就好，不要靠近了。

但是，每每狠下心去拒绝她的好意，每每见到那双璀璨的双眼黯淡下去，我的内心都不住的绞痛。

远远的就好了，不要再靠近了。

远一点，就不会受伤了。

我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连叹息也是深深的。

一切的一切，像极了当年。

热情开朗的少女，和她眼中永不言弃的光芒，和对抗世界的勇气。

——但我知道，少女眼中的光，过不了多久，就会熄灭。

（五）

按照安排，我们要在村子里借住几晚。

不幸的是，我又被安排在了这张床上——和她一个房间。

之前是和她姐姐，现在又是和她一起度过了。

经过白天一整天的劳累奔波，我死鱼一般地躺在床上，本想早早入睡，却不料她在耳旁絮絮叨叨，着实难以与周公相会。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出声制止：“睡觉，好吗？”

可能是声音实在过于尖锐，不复平日里的温和婉转，她的声音一顿，迅速回复：“抱歉。”

沉默。

半晌，她实在有些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我：“你认识我姐姐吗？”

我纠结了很久，还是选择如实回答：“认识。”

我能感觉到她精神一振，又开始热情不减地向我找话题聊。

麻烦。

我这样想着，眼神又是一暗。

我于是合上眼，不想让她瞥见我眼中翻涌的墨云。

（六）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年纪尚小的我也像今年一般，跟着父母和他们的同事先安顿接济拮据的戒毒人员的家属。

然后就遇见了那个笑容灿烂，眼中有光的薛姐姐。

明明快要参加高考，她却还是能和有些胆小怯懦的我，以及一众孩子打成一片。

虽然家徒四壁，她却有着不输于他人的骄傲和自尊，经常和我们一起畅谈人生理想。

即使命运这样摧残她，但她却依然笑对一切，从未言弃。

父母吸毒，没让她堕入泥潭；求学困难，没让她放弃读书；扎根于偏僻的小村庄，她却依然带着我们仰望星空，鼓励我们追求自己的理想。

她在星空下笑道：

“我呀，以后想要成为一名医生，说不定治好了艾滋病，我爸妈就有救了。”

我有些似懂非懂，好奇问道：“那我也能拥有自己想要的未来吗？”

“你要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前进的，未来就在你的手中。”她的声音糅杂在风中，不甚清晰。

与之相对的，却是我无比清晰的内心。

那时的她，是我眼中的星辰，点亮了我梦想的夜空。

而我那时想，她一定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未来吧。

——

我又一次见她，是在父母工作的单位。

她被抓进去了。

我几乎认不出是她了。

这不仅是外貌彻底地改变了，性格，思想也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她的皮肤蜡黄，头发凌乱，眼窝凹陷，手臂上是细细密密的针孔。

明明她不是这样的。

她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求着索要毒品，出口成脏。

明明她不该是这样的。

像是被生活击垮，被命运玩弄，她走上了父母的老路，她的眼神不再有光。

我在门外，心若死灰。

我最终没有进门。

外面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屋内的我，泪如雨下。

我和她，都回不到曾经了。

我最终还是没敢见她。

——

骗子。

我想起当年她说的话：

“我呀，以后想要成为一名医生，说不定治好了艾滋病，我爸妈就有救了。”

“你要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前进的，未来就在你的手中。”

可是啊，你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你让我如何信你。

你都输得那么彻底了。

寒意在全身绵延，仿佛窗外冰凉彻骨的雨水，在不知不觉间竟然打湿了身上一片，足边的积水也不知何时沾湿了我的裤脚。

她，背弃了她的梦想。

年少时的星星，最终还是陨落了。

我的心上蒙上了层层阴霾。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魇，我在没有星光的夜晚行走，没有希望，绝望得彻彻底底。

——

我离开的时候，还是雨夜。

我离开的时候，哭红了眼。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人生的旅途就是这样，用大把时间迷茫，在几个瞬间成长。

我突然感到了遗憾，学会了放下。

她用她的青春，写下了我最不想看到的答案。

没有人，能脱离自己的命运。

没有人。

——

就这样，让她渐渐地淡出我的世界吧。

年少时让人惊艳的惊鸿一瞥，从此成为过往云烟。

即使我们已经身处殊途，但谁都不能停下脚步挽留。

（七）

没想到，第一个找到迷路的我的人，竟然是小薛。

她侧着头，好奇地眨着她的大眼睛，问我：“你在干什么啊？”

我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看星星。”

有一说一，天空万里无云，夏季的乡村满天星辰便格外清晰了。

她只是温温柔柔地笑，没有揭穿我，反而眼神一亮，兴奋地牵起我的手：“那太好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超级好看星星，一起去吗？”

——

我被小薛牵着，一路跑到了她所推荐的地点。

夜色很美。

月光分外的柔和，渲染着山谷清幽的氛围；星光不再那么黯淡，满天的星星像是在幕布上泼洒了满面的金粉，流光熠熠；清风徐徐，更是吹散了人心中的焦躁与烦闷。

啊，又开始了。

几年前，薛姐姐也是一样，带着我们一起这样看星星的。

我的心似一团乱麻，既为小薛像薛姐姐而欣慰，又隐隐担忧着她会像她的姐姐一样得到一个凄惨的结局。

风啊，请解我忧。

——风里，也没有答案。

——

“你还好吗？”恍惚间，我抬起头，落入眼帘的是她关切的神色。

我在喃喃低语：“我在怕什么？”

我在怕什么呢？

我怕她会重蹈那个人的覆辙

我怕自己的期望又一次落空，诺言又一次被被抛弃。

我怕没有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怕未来已经注定。

我怕时光轮回，悲剧再次重演。

我还是问出了声：“你会和你姐姐一样吗？”

我的心中忽的升起一股渴望。

我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我满意，完全推翻当年悲惨结局的，美好答案。

她笑了：“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摸了摸我的头，温和地注视着我，认真的对我诉说着：

“相信我啊，我和她不一样。”

她说：

“我还有改变的可能。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心潮澎湃了。”

光驱散了阴霾，风扫清了灰尘，世间万物此时在我眼中无比清明。

我释然了。

是啊。她从来不是薛姐姐。

她是小薛，是独一无二的人。

所以，她的人生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的未来从来都是无限可期的。

梦魇终于醒来了，我的世界重新被她眼中的星光照亮。

“抱歉。”我的声音很轻很轻，糅杂在风里不甚清晰。

与之相对的是我无比清晰的决心。

我说：“那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们一起，创造出想要的美好未来。”

我的声音这一次在风里分外清晰，她爽快地答应了：

“好！”

我们一心向学，努力经营当下，愿望蟾宫折桂，待到金榜题名，直至未来明朗，自有破茧成蝶，终成奇迹之事。

——

    我离开的时候，还是夜晚。

我离开的时候，眉眼带笑。

    我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愿你成为自己的星星，无需凭借别人的光。

然后点亮自己，点亮自己的人生。

我们约好了的啊。

在回去的路上，我发自内心地期望到。

（八）

信封里，有一封手写的信，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小薛手捧录取通知书，站在浙大门口灿烂地笑。

我的手指轻轻拂拭过她寄来的照片，因为有着少年的炽热的梦想，仿佛照片都被染上了滚烫的温度。

看着照片上的她在浙大那一如初见的傻笑，还是当年的模样，我的视线落在信件的最后一行字上，鼻子一酸，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上面写着：这世上有很多不被接受的种子，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开成了花。

她的笑容一如当年，她的承诺从未改变，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一切的一切，都还如那年夏天，夜空晴朗，星光灿烂，她迎着清凉的夏风，正对着我眉眼弯弯，万千星光尽数在她的眸光中闪亮。

我想，那天一定是有星星落进了她的眼眸，我才能沉醉在那一片星海，念念不忘。

——美好到让我忘记了那人所带来的阴霾。

    她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打破了命运的枷锁。

（末）

现在想来，她还真离我挺远的。

所以，我也一定要努力，不能再被她落下了。

我扬起嘴角，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她的来信。

所有的不辞而别，都是为了久别重逢。

——但不要沮丧，我们各自努力，自会山水相逢，在最高处见。指导老师：陆京

备注：本文荣获“文星杯”全国中小学生作文大赛高中组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