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几个瞬间
衣柜里面已经空了。我看着外婆轻轻关上柜门。
“讲个故事吧。”我对她说。
外婆在收拾回家的行李。今年我们没有回老家过年,而是把外公外婆接到了南京。十几天的日子,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一出生,外婆就一个人来南京照顾我,把我带到幼儿园毕业。那几年,她生活的每个角落里大概都充满着我的笑闹或是哭啼。所以后来每次让她给我讲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总是我。一个小小人,想吃什么东西时,不直接说自己想吃,而是问外婆你想不想吃呢?或是学步时胆小,走台阶都一定要抓着她的手,哪怕是最小的一根指头,或是第一天上幼儿园时哭着抱住她不肯放手。我上小学后,外婆回老家去了。我经常给她打电话,每次都是各种嘱托。随着我慢慢地长大,学业紧张了,电话少了,可几次电话中她都提到:哎,你说可笑不,我昨晚又梦见我带着你在小游园玩,你走丢了……
我总觉得从前喇叭里放的失物招领能找到所有东西。王奶奶的老花镜,李爷爷的青花瓷茶缸。外婆找得到我所有儿时的故事,填补了我记忆里的一片片空白,可关于她的故事,我了解得却显苍白。
我帮她把衣服叠好。“今天不讲我的了,讲讲关于您的吧。”
“我的故事……我没啥子故事,我也不懂怎么讲啊。”
“那就讲讲您那会儿当民兵连长的吧。”我以前听她提过。
“啊那个啊,那我要讲的话……太多了哦。”
“外婆当过民兵的,打过枪的,三年民兵,三年基干民兵。每年两次打靶,六发子弹,一次都没落靶过。”
“真打过枪啊?”我觉得挺神奇。
“那可不啊,每年打两次呢。我次次都评优秀。”她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七八年吧,那时候过的几年还挺开心的。”
我们都没有再收东西了。“后来呢?”我问。
“后来,积极分子啊,五好青年啊,五好社员啊,每次都能评上呢。”
我能感受到那种骄傲。她的回忆全是樟脑的香。
再说说别的呢,还有您的绝活没说呢。我想起妈妈以前跟我说,外婆也是有绝技在身的人。有人胳膊脱臼时,她轻易地就能给帮忙接上。
“我给人接膀子,接可多了啊。就跟我妈学的,她给人接膀子一辈子,年轻还在家的时候一有人来找她接,我就得给她端灯。看得多了,后来我也就学会给别人接。我能几分钟就给接好。那要来的小孩儿哭啊闹啊乱动,就得多几分钟,咯嘣一声接好后,小孩儿就笑了。上医院接不好,人家就跑我这里,城里人都跑来,后来有的还开车来。
“要收费吗,外婆?”
“不收,一分钱不收,这哪能要人家钱!不过人家啊也会拿好多糖啊点心啊给你妈他们吃。”
我笑了出来。原来也是个女中豪杰。
“后来到二十四岁,就结婚了。”
“你外公在部队,我跑到部队找他两趟。河南省太行山那面。两趟,我自己去。头一趟你外公带我去的,第二趟我自己去的。那会儿绿皮火车,得咣当咣当一天一夜。我自己去,我再自己回来。”
“一天一夜,到河南省太行山。”
“山上当兵啊?”我问。
“是啊。那儿风景可好看喽。这边是山,那边也是山。那瀑布常年流下来…….在那山沟里住,你外公啊,在里面七年没找到东西南北。我到那就能找到。那地儿是这样的……这样过来……再这样……”她在床单上比划着。其实到了今天,外公也还是个“路痴”,在小区里逛逛也可能会有点找不着北。外婆就每次陪着外公下楼去转悠。外婆很认路。
“我到里面我就能找得到。”
“我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我都能记得。”
“只可惜,我要是上学呢。”
她没有看我,把袋子系好。
外婆不识字。但不管是自家开个小店,或是在南京几年来来往往,都能打理得很好。老家的人都爱戴她,我们家这边的邻居也都和她很熟。可外婆始终想着她不识字。
“遗憾一辈子,那个年代封建啊,母亲不让上学,一辈子心里一块石头啊,没读过书!”
“遗憾啊,糊里糊涂过一辈子。”
“我到哪里人家都欢迎我。就是一辈子没做什么大事。”我们都笑了。
“没有条件啊,你说是不是。就是没有条件。没有文化啊,一个字也不认识。”
我记得我小时候也尝试着在苏果超市里帮她认认字,长大了给她找电影看也刻意避开那些英文片。她把“遗憾”说了很多遍。我何尝不曾参与她的遗憾,却始终没法在这样黯淡又冗长的遗憾里,帮她找到一点光。
“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喽。前两年生病做手术,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外婆突然讲到她的病。“我想能挺过去就挺过去。我弟弟,跟我一样的病,做完手术一年就去世了。当年他才39岁。两个儿子一个8岁一个10岁。他从头到尾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搂一下她的肩,“那现在要好好的,好好吃东西,每天开心一点。”
“老了啊,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你们几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就好。”
“走喽。”东西都装好后,我上去抱她。外婆这两年身体不好,变得很瘦。进电梯前,她亲了我一下。
我站在窗边看她坐进车里,正如前两年我回南京时坐在车里从后视镜看她。她那时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整个人都显得很薄。她转身一步步往屋里走。再回头时,她又走出来了,久久地站在院门口望着我们,化成很小的一个点。甚至有时东西忘拿折回去时,她还站在那里,眼睛有一点发红。
我一直觉得我现在的岁数很好。还是一个与别人交换生命意义就能互相影响的年纪。可外婆确实是到了可以讲出“一辈子”这个沉甸甸的词的时候了,这个年纪也足够承载对从前的思念了。她过往那些滴落的昼夜全变成了这个词里的小小一点。
“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我曾经读到。外婆的故事,也不知道还可以再听几个瞬间。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春天来时,与她一起乘过凉的梧桐会又绿。我会记得,她曾将她的那些瞬间在我面前二度拾起。我会带上我能记起的碎片,就像是和她一起去看生命之外的春天。指导教师:孟娜
备注:本文荣获“文星杯”全国中小学生作文大赛高中组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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