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遗忘

老唐真是老了。

这是他这个月第七次忘记将钥匙带在身上就锁住门后，恍惚间有的判断。

老唐曾是当地重点高中顶优秀的毕业班教师，教语文的。只要是课本上有的篇目，不管是文言文还是现代文，他都能一字不落背下来，绝不出个错字。讲课时引经据典，知识讲解透彻，一节课下来，调动得学生兴致高涨。学生都争着抢着要进他所教的班级。

只是这令他为傲的记忆力，从五年前退休起就变差了，以致闹到今天频频忘记带钥匙这样的、曾令他不齿的琐碎小事。像是退潮的水，只留下沙岸上粗粝而苍白的沙粒，拼命挣扎妄想挽留最后一滴海水，却无能为力。

此时老唐站在家门前，只是盯着门看，仿佛能看出朵花儿来。棕褐色的大门紧闭着，是最严厉的哨兵，唯有那把被忘在家里的钥匙才能令其动容。直到十一月清晨的冷风将他全身都灌满了寒气，老唐才眨了眨干涩的眼，用僵硬的手掏出怀里的老式手机，朝屏幕呵了口暖气，就着袖子擦了擦，仔细地按下一串号码。

这是他唯一自信不会遗忘的事情了，毕竟记得那么牢，就嵌在儿子的身影上，深深烙在老唐的心底。

老唐将手机贴在耳上，笑容还未爬上他苍老的眉眼，就化为一声轻叹从干裂的唇边逸出，缭绕成一团白气消散在空中。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是中年男子的声音。

“又有什么事？”声音急匆匆的。

“家里的钥匙……”老唐语气不觉就低了，连腰都有些佝偻了。

“你又忘家里了？爸，你这月已经多少次了啊？就不能提醒着自己点吗？我上星期给你寄去的‘遗忘手环’你没带着吗？这又要找开锁师傅……我还忙，真是的！说要给你请个保姆还不让……”

老唐听着儿子的数落与埋怨，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

儿子终于数落完了，“行了，我一会儿给开锁师傅打电话，你在门口等着。以后可别再遗忘了……真是的。”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

老唐轻轻松了口气，承诺似的点了点头，却忘了儿子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他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响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将手机收了起来。

开锁师傅很快就来了，不一会就将门锁撬开，换了把新锁。“好了，老先生，下次可别这么‘照顾’我的生意了啊！对了，您儿子是在外市工作吧？听人家说是在一家外企做经理啊，一年挣不少钱呢！有出息啊，您老可享福喽！”

老唐咧嘴笑了，浑浑的眼睛顿时散着幸福骄傲的光。

他进家，在宽敞却冷清的客厅中呆呆坐了一会，实在想不起自己刚才出门是要去做什么了。他不再想了，起身踱步到卧室，从柜子里宝贝地取出上个星期儿子寄给他的手环。

黑色的手环约莫有他的拇指宽，摸起来又滑又凉，像是浸在河中的鹅卵石。儿子说这种智能手环可以根据使用者的脑中暗潜的什么冲动啊电波啊编订程序，从而……儿子没再解释，大约是觉得解释了老唐也不明白。只是最后总结说，带上这个手环的话，老唐就不必再因为忘这忘那的给他打电话了，而他呢，也就不用再操心这些麻烦事了。

其实老唐耍了个小心眼，故意没有带着手环。他真是喜欢儿子时时挂念着他的感觉啊，不过看来他的这种“无理行为”已经令儿子生气了。

“这就能有用？哪有这么神奇，还不都是哄人的呢。”老唐絮絮地自语，将手环扣在了左腕上，两声滴滴的提示音后，黑手环上亮起了微弱的蓝光。

一个清晰的女声响了起来：“您好，唐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根据系统数据显示，三十分钟前您想要去公园散步。”

“哦，散步。”老唐恍然，终于记起自己早上出门的目的了。“你倒是有用哦，真的是记挂着我呢！”他宝贝地将手环缩进袖里，戴好厚棉帽，就要出门。

“不要忘了沙发上的钥匙。”

老唐将差点再次忘记的钥匙放进口袋，锁好门。

他慢慢走向离家不远的小公园——他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待在那儿，毕竟他在家也没有别的事，屋子冷清清的，令他心里也空落落的。

老唐在长椅上坐下。今天没有风，浅薄的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没有暖意，只有一层浅浅的金光。周围的景色都带着一层蒙蒙的白，老唐不禁有些困了。

“爷爷你自己一个人啊？”

老唐歪头，见一俏生生的小女孩正瞪着好奇灵动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小女孩的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的，衬着火红夹袄，像个红彤彤的暖灯笼。

多可爱的小精灵啊，老唐不由笑了，“是啊，我当然是一个人啦。”

“可是我奶奶和您一样老啦，妈妈从来不让奶奶一个人在外面待着的。妈妈说到了奶奶这么大年龄的老人总是忘事，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的！”小女孩嘟着嘴一脸严肃，“你看，妈妈和奶奶在那儿呢！”

老唐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见一年轻女子正陪一个老夫人在不远处的健身器材那里，言笑晏晏。老唐凝视了好久，直到眼睛干涩得厉害了，才收回视线。他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撸起袖子，将手腕上的手环在小女孩面前晃了晃，喜滋滋地道：“有它在，我就不是一个人啦！”

“这是什么？”

“这是我儿子特意给我买的手环哩！他可以提醒我记不住的许多事情！不信你瞧！”老唐招呼小女孩走近些，自己想了想，问：“今晚是要吃啥来着？”

“唐先生已经为您定好了饭菜，会准时送达家中。”手环果然回答。

可是小女孩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滴溜溜的更圆了，“爷爷你晚上都是一个人吃饭的吗？要吃……订餐哇。可是妈妈说，外面做的饭菜不如自己家做的有营养的……”

“呵呵，我儿子好忙的！我告诉你呦娃娃，我儿子厉害着呢！有本事的哦！只是他天天忙着工作，每年过年回家，也总是呆不了几天就得赶回公司。唉，也不知道他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他的胃不好，饭前也不知有没有记得喝些热粥暖胃；这天越来越凉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多穿些衣服啊。娃娃你不知道，你唐叔叔可怕冷了！小时候领他出门转一圈，被冬风一吹，他那耳朵脸蛋啊，准保冻伤咯……”老唐回忆着，脸上露出甜甜的笑。

小女孩认真地听着，将小手搭在老唐的手上，惊呼，“爷爷，你的手好凉哦！”

小女孩皱起眉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小手拉着老唐的衣袖晃了晃道，“那爷爷，你记忆不好，一定不记得唐叔叔的电话号码了吧？”

“怎么可能？”老唐吹胡子瞪眼，觉得这小娃娃真是看不起他！他也曾是将高中语文课本的所有文章都记住的人啊！老唐张口就念出一串号码，骄傲地露出一抹得意的可爱的笑。

小姑娘蹬蹬蹬地跑走了。

老唐远远看着小姑娘仿佛同她妈妈讲了些什么，年轻女子朝他望了一眼，温柔一笑。

……

这天下午，老唐儿子的手机里多了一条未读短信：握不住的时光，剪不断的牵挂。多找时间陪陪年迈的老父亲吧！不要忘了，那个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的人。纵使工作再忙，也要记得常回家。别再遗忘，那份对于儿女而言，亘古长存的爱了！落款：为人子女。指导老师：程刚

备注：本文荣获“文星杯”全国中小学生作文大赛高中组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