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千年孤独

《一句顶一万句》，这题目读来有意思，醒目的推荐语上，打着大大的“中国人的千年孤独”的字眼,明显是一副叫板《百年孤独》的架势。然而从这书名之中，又窥探不出什么名堂，正是抱着一探究竟之心，我翻开了第一页。　　

全然不同于当初读来艰涩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此书读来竟是难得的顺畅，刘老对于中国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描写丝丝入扣。对于中国千百年的普通民众来说，什么是朋友？是以“谈得来谈不来”为标准找的；为什么而恋爱结婚？是为“找一个说得着的人”。正是这样简单荒诞的处事方式，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经历着源于或友人，或家庭，或信仰的多舛命途，最后的最后，才发现，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　　

   前半篇《出延津记》的主人公杨百顺，家里是做豆腐的，一辈子最喜欢的却是听村里的罗长礼喊丧；和家里闹翻，去杀猪，去破竹，却都没长久。迫于生活，也妄图找到“我该到哪里去”的答案，听了老詹的话，信了主，改名叫杨摩西。杨摩西因为想找个踏踏实实的日子过，决定“嫁”给吴香香；嫁人就要改姓，于是又改名为吴摩西。可到头来，仍是孤独的吴摩西又被生活推着，走出延津，去假找跟人跑了的吴香香；在途中却失去了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养女巧玲，伤心之余，彻彻底底地离开了延津。一路走到山西，发现不伤心了，就留在了山西。别人问他叫什么，他想了想，就叫我罗长礼吧。
　　第一次改名，是为了信主。其实并不是为了信主，而是为了转运，为了求得一个生活的答案。第二次改名，是为了博个踏实日子。中国的传统里，改姓就是改了祖宗，吴摩西为了踏实地过日子，祖宗都不认了。颠沛流离于世太久，安稳的家，比起那个于他而言已经“没有意义”的姓氏重要得多。第三次改名，只因他对延津，也对自己过去的生活彻底伤了心，他明白，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那份孤独。 　　

后半篇《出延津记》，走失养女巧玲的儿子牛爱国，同样为了摆脱孤独，寻找“说得上话的朋友”，走向延津。被前半生羁绊得太苦了，因此他后半辈子，以“要找”作为新开始。他也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话：“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没法挑……还有，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　　

看似，以家族血缘关系和出入延津为线索的故事中，主人公错综复杂的人生成为“中国式孤独”的写照，一出一走，跌宕百年。然而我觉得，书中还有一隐藏的主人公，那就是老詹。老詹在周围人的眼中是一个传教的孤老头，背井离乡来到延津五十几个春秋，一心想将神圣的教义传入百姓心中，却最终没有传得一个真正的信教徒，后又历经教堂被拆，不被理解之苦，想必十分孤独。其实老詹的内心有个可以说上话的“人”——上帝，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存在，所以老詹心底是安宁的。　　

相比之下，书中其他人物心中并没有这样一个神的存在，于是更重视人际关系的我们便在世间苦苦寻觅说得着话的人，寻觅别人内心中那一点点能和自己产生共鸣的东西，诸如情感、良知，以求得内心的宁静充实。但俗语说，人心隔肚皮，想窥探一个人的内心何其难也，人心会变化，共鸣会消失，内心的孤独在这种求而不得的状态中日久弥深。于是，在老詹这个内心并不孤独的人物映衬之下，我们内心孤独的也有了可追溯的根源。小说的最后，牛爱国一路寻找的，也不过就是母亲的养父杨摩西的回忆，而那份回忆中被杨摩西以及他的后人珍藏的，却是老詹生前留下的一张牛皮纸——里面画了他理想中的更恢弘的教堂，以及一排常人无法理解的蝇头小楷：恶魔的私语。这样的老詹，活在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信仰之中，追寻着生命的最终意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他，并不孤独。　　

马尔克斯式的孤独是这样的——“买下一张永久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他从路经的车站寄来明信片，兴高采烈地描述车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洒……”而刘震云叨唠的这种“孤独”，更是一种灵魂的桎梏。千百年来，中国人真的是孤独啊，茫然四顾，泱泱大国，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不敢说，不好说，不想说，说了也不明白”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锁上镣铐。被现实利益羁绊，成为不敢说的理由；被礼仪道德约束，成为不好说的理由；思维方式思想深度的差异，成了不想说的理由。因此，孔老夫子早早的教育我们“谨于言，敏于行”，“沉默是金”更成了无数人奉为至宝的人生“真谛”。越封闭越孤独，越孤独越想说，越想说却越是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话，并不是孤独与否的本源。“话，一旦成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心灵的疲惫和生命的颓废，以及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随形地产生了。”杨摩西和牛爱国，都嘴皮不停，也不能停，却最终还是孑然一身；反观老詹，他看似破败的一生到头来啥也没有得到，却将教义镌刻在自己的骨髓中。他不必多说，心中自是一片澄明。　　

由此，我们突然发现，中国人得这么累！这种累，犹如漫漫长夜，磨砺着我们的神经祖祖辈辈。如何才能让如此累的生活有继续的动力，有坚持的价值？那就是树立你心中的信仰！“阅读本书是沉重和痛苦的，它使我们在《论语》和《圣经》之间徜徉，在与神对话还是与人对话的千年思考中徘徊……”，编者这么说道。可是，他也告诉我们，“本书也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执着和顽强。为了在精神上有所依托和慰藉，人们义无反顾地追逐‘一句顶一万句’的身影，很像祖辈弯曲的脊背和那一大片脊背组成的苍穹。”纵使苦难的罡风刮过，心中信仰不倒，与荒野间做一株孤独的芦苇又何妨？随风随性，却永不动摇自己的根基。其实，固守的你，并不孤独。